「电影赏析」人生如戏，戏如人生 ——《霸王别姬》影评
0x00 写在前面
看完《霸王别姬》之后我压抑了很久，脑子里转过太多的画面，但想提笔写点儿什么时，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。是的，我被深深地震撼到了，我痴心于蝶衣的风华绝代，慨叹于小楼的圆滑世故，惋惜于菊仙的从一而终…
上一次在一部电影前忽然哑口无言，还是张艺谋的《活着》。那是高二的一个晚上语文老师为了奖励我们月考成绩还不错，利用晚自习的时间给我们放的。我曾中二地痴心于九歌中韩非的一句「七国的天下，我要九十九」，却从未如此真切地体会到，在大时代前进车轮的裹卷下，个体生命的无奈感和无力感。名字叫活着，可是里面的人却都死了。。
后来读大学至今，我多少对福贵、以及那个年代的人们有了些新的理解。但那所谓的“理解”说到底并非我自身的阅历，也不过是多了些阅读的经验，借了别人的体验罢。
说来也巧，虽然对《霸王别姬》这部作品的声誉早有耳闻，但我是在考研期间的一个晚上，与舍友畅谈人生聊到《活着》之时，才真正开始对这部影片提起兴趣的。（果然人在考期的时候是最容易培养其他兴趣的呀，笑
说回到正题。
0x01 不疯魔不成活的程蝶衣
「从小豆子，到程蝶衣」
1924年的北平，娼女艳红为了将儿子小豆子送进戏班，断了他的六指。
这一幕中有一句耐人寻味的台词，艳红在将请求关老爷收留儿子时说道：“不是养不起，实在是男孩儿大了留不住才送到这来。”，这便与我们的认知起了冲突，明明是「女大不中留」，怎么到艳红的嘴里就成了「男儿」了呢？
我想，这大概便暗示了艳红的妓女身份，从小生活在妓院里的小豆子，一直是被当做女孩养大的。而这多余的指头，在某种程度上便象征着小豆子的阳具，母亲残忍剁指，完全可以看作是一次「阉割」。
小豆子，也就这样加入了戏班。
转眼之间，小豆子已经长成一名少年。因其长相秀美，声音纤细，被安排作旦角，但他却总是将《思凡》中那句「我本是女娇娥，又不是男儿郎」错唱成「我本是男儿郎，又不是女娇娥」。
任凭师父如何打，师兄如何劝，他却死不改口。到底是他真的记不住，还是出于内心的倔强和防备，坚持认为自己是个「男儿郎」？我想是出于后者。
直到小石头用师父的烟杆子戳入小豆子的嘴里，嘴角留下了汨汨的鲜血，而这一次，他终于说对了。
其实这里一开始我并没有十分理解，为什么小石头一定要这样做？在看了诸多对这场戏的影评之后才恍然大悟，原来这拍的就是一个「破处」的过程…
在这第二次暴力行为之下，小豆子彻底完成了从生理到心理的转变，关闭了自身的「男性意识」，完成了从「小豆子」到「程蝶衣」的蜕变。
而这一「入戏」，也是程蝶衣充满悲剧一生的真正开始。
「人戏不分，雌雄同体」
当程蝶衣听到「冰糖葫芦」这熟悉的吆喝声时，那一回眸，即使穿一身朴素的长衫，仍旧是韵味十足，「优雅」，我心中只冒出这二字来。
在戏台上的程蝶衣更是美得惊心动魄，那微微晃动的额前珍珠，那轻轻勾起的浓墨眼角，那眼神中泛起的凌凌水光，好一个「风华绝代」，就连戏霸袁四爷都看得如痴如醉，赞誉到「有那么一二刻，袁某也恍惚起来，以为虞姬转世再现了」。
对别人来说，戏不过就是茶余饭后的一个乐子罢了，然而戏对程蝶衣来说却意味着一切。自打他唱对了那句「我本是女娇娥，又不是男儿郎」，蝶衣便入戏了。他活在戏里，分不清什么是戏什么是现实，把戏当作其一生的执念。
「蝶衣，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呀！」
“师哥，就让我跟你好好唱一辈子戏，不行吗”
“差一年，一个月，一天，一个时辰，都不算一辈子”
“蝶衣，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呀，唱戏得疯魔，不假，可要是活着也疯魔… 在这人世上，在这凡人堆儿里，咱们可怎么活呦。”
「可那是戏！！！」
“你也不出来看看，这世上的戏都唱到哪一出了！”
“师哥，虞姬为什么要死？”
“蝶衣，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呀… 可那是戏！！”
正如段小楼所言：“他是个戏痴，戏迷，戏疯子。程蝶衣，他是只管唱戏，他不管台下坐的什么人，什么阶级，他都卖力的唱，他玩命的唱。”
「一笑万古春，一啼万古愁」
因为段小楼迎娶菊仙，蝶衣心灰意冷，和袁四爷园中唱戏，他差点假戏真做，拔刀自刎。
“一笑万古春，一啼万古愁。”
“此境非你莫属，此貌非你莫有。”
「人生在世如春梦」
抗日战争时期，日本人进城，程蝶衣为救段小楼给日本人唱堂会，唱的是“贵妃醉酒”，这是我印象最深刻也最喜欢的一个片段之一。
此时的程蝶衣，因为对于段小楼的失望，戏已经成为了他全部的精神寄托。在当时京戏已然渐渐没落，身边动乱，人们骚动，条文洒落，灯光明暗，都只是旁骛，程蝶衣活在自己的世界，一步一式演绎着他的贵妃，眼里却透着虞姬的绝望。
未曾想，能听懂京戏的，竟是另一个国家的人。或许他早已看透浮生一梦，也宁愿自己活在梦里。
「一语惊醒梦中人」
段：“小尼姑年方二八。”
程顺口说道：“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。”
段：“我本是男儿郎，”
程：“又不是女娇娥！”
段笑：“错了，又错了！”
程重复一遍，自语：
“我本是男儿郎。“
”又不是女娇娥。”
瞬间开窍，一语惊醒梦中人。
又言：“来，我们再来。”
遂拔剑自刎。
毫无疑问，程蝶衣死的时候是复杂的，在此之前，程蝶衣一直把现实当做戏来演，把假的当做真的。
他觉得自己就是虞姬，就应该为霸王奉献一生，就应该从一而终。
可惊醒之后，才发觉
「原来，是我跟这世道过不去。」
「姬别霸王，从一而终」
蝶衣的一生，是不幸且扭曲的。他永远一厢情愿的付出和改变，但得到的回报永远都是背叛和抛弃。
他儿时被切断六指送入戏班，被母亲抛弃。
他年少学艺却又挨打不断，第一次背对《思凡》中的那句「我本是女娇娥，又不是男儿郎」时，却被师傅送给了太监张公公。
结果好不容易熬出头成为了红极一时的名角儿，本以为能和师哥唱一辈子的戏，段小楼却只想和他各玩各的，迎娶了菊仙。
他信任袁四爷，找袁四爷聊以慰藉，却不想袁四爷却对他…
他在绝望中自甘堕落，吸食鸦片，求死法庭，一句「你们杀了我吧」，道出了这些年来的多少辛酸与无奈。
这个场景发生在段小楼对蝶衣放下狠话，并迎娶菊仙，蝶衣向袁四爷寻求慰藉之时，这哀伤的眼神，这哀愁的神态，满眼尽是哀伤，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子一般，完美地演绎了我心中「凄美」二字，而被袁四爷评为「一笑万古春，一啼万古愁」的那滴泪，更是凝聚了多少的失望与悲伤。
就是这个被所有人抛弃的戏疯子，后来竟连唯一寄托的京戏都被剥夺，而更为讽刺地是，这个人竟是被他从雪地中抱回来的弃婴，受他苦心栽培的小四…
就连他最最心爱的，无时无刻不护着他的师哥，也终于被岁月磨平了棱角，向现实卑躬屈膝，甚至向红卫兵出卖了自己…
当他看到最后竟是菊仙奋不顾身去救他心爱的宝剑，在保护他最后的眷恋时，不禁万念俱灰，他似是疯了一般，彻底崩溃爆发了…
「你们都骗我，骗我」…
“我娘亲骗我，把我扔进戏园子；师傅骗我，把我送给死太监；我对师哥好，师哥骗我；我信任袁四爷，他骗了我；而我那么讨厌菊仙小姐，她却是唯一一个给我温暖的女人。”
在这之后，他心中的执念彻底破灭，对这个尘世也再无眷恋，只有死而已。
这个场景发生在文革时期，也是蝶衣的人格彻底崩坏之际，不同于前者的哀怨，从他的眼神中，我只看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绝望。唉…
因此，当电影的最后，程蝶衣拔剑自刎，我竟然没有丝毫惊讶。
蝶衣，你果真如虞姬一样做到了从一而终，没在这乱世中迷失了自己。
“人啊，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！”
0x02 活在凡人堆里的段小楼
程蝶衣活在戏里，把戏当作执念，而段小楼活在凡人堆里，他只把唱戏当作饭碗。
面对蝶衣要唱一辈子戏的痴狂，他不理解，面对袁四爷对于走五步还是走七步的执着，他也全然不放心上。
所以程蝶衣的一生都在和命运作斗争，段小楼却早早向生活妥了协。
段小楼是「假霸王」不错，但他的性格转变，是有一个明显的发展过程的。
在影片的前半段，段小楼都是一个很让人喜欢的人物，不论是他的童年时代，少年时代，还是青年时代，都给人一种有情有义、血气十足的感觉。
他为了帮蝶衣缓解练功的疼痛，故意踢掉蝶衣脚下的砖，被师父揍得鬼哭狼嚎。
他遇见梨园戏霸袁四爷，说起话来滴水不漏，不卑不亢。
他在窑子里喝花酒不惜得罪众人，只为帮妓女菊仙解围。
他在面对日本人挑衅时，胆敢一茶壶往亲日的警官头上砸去，被捕入狱险些小命不保，却面不改色。
这些都可以看出，此时的段小楼内心还是有着霸王的那股“狂”劲儿的。
但自从菊仙怀孕后，段小楼的心气便平了许多，只求养家糊口、安稳度日，即便碰上国军兵痞闹事，他也是恭顺有加，最后被逼到角落了才还手。
等到蝶衣落难，段小楼又去向袁世卿求救，低三下四，还被一顿奚落。
这时候的他，或许已经意识到，自己不是什么楚霸王，不过是梨园行的一个下九流的戏子罢了。
所以当段小楼面对“袁四爷都给毙了”这个事实时，会表现得却比任何人都震惊。
毕竟，劳动人民连世卿袁四爷都能扳倒，何况你一戏子段小楼呢。
所以在批斗现场段小楼不惜出卖蝶衣和菊仙以求自保，既在意料之外，又于情理之中。
“他是个汉奸！”
“我不爱她！我跟她划清界限啦！”
“…”
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身怀傲骨的汉子，终于被时代磨平了棱角，一次又一次突破下限，不仅变得唯唯诺诺，卑躬屈膝，还在打倒牛鬼神蛇的口号中出卖至亲至信，沦为一个可悲又可恨的存在。
但我并不想对段小楼做过多的评判，他的确是个懦夫，他对不起菊仙，辜负了蝶衣，可他也只是在说一句昧着良心的话和被拉去枪毙之间选择了前者，是的，他只是想活着而已。
在如此多猝不及防的、却又总是扑面而至的历史境遇跟前，屈辱地、艰难地、卑微地、颠沛流离地、百折不挠地、甚至是麻木不仁地活着。
这不是电影，这就是真实的历史啊！
0x03 人纵有万般能耐，可终也敌不过天命
《霸王别姬》是我第一次在看完一部电影后有如此强烈的不吐不快的冲动，这也是我第一次想要尝试用文字记录下自己此时的所思所想所悟。
整部影片中，最让我心痛的，不是程蝶衣大梦一场的荒诞人生，也不是段小楼圆滑世故的假霸王，而是在那个时代小人物无法掌控命运的无奈和伤痛。
“人纵有万般能耐，可终也敌不过天命啊。”
程蝶衣也好，段小楼也罢，他们浮沉在命运的洪流里无法抵抗，做不了主的人生才最让人痛苦。
这部影片中有太多值得去思考的地方，却很难用语言去表述。或许是我本身的文字功底不够扎实，但很多东西还是要靠自己去感受，从不同的成长环境和生活背景中走出来的人，甚至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成长阶段，能够看到完全不同的《霸王别姬》。
这部作品值得我去第二遍回味，在某个良夜，同某一挚友。
其实菊仙和袁四爷的人物形象也十分的饱满立体，本打算都写一下的，奈何本人不才，这里先摘录一些给我印象颇为深刻的场景/台词，等日后有时间再展开吧。
“师哥，就让我跟你好好唱一辈子戏，不行吗”
“不对，是大清宣统二十四年”
“他们怎么成的角啊，得挨多少打呀”
“娘，手冷，手都冻冰了”
“一笑万古春，一啼万古愁，此境非你莫属，此貌非你莫有”
“青木是懂戏的，如果他还活着，京戏就传到日本国了。”
“共产党来了，也得听戏不是”
“新君临朝，江山易主，庆典能少得了您二位吗？咱们就等着点新票子吧。”
“我早就不是东西了，可是楚霸王都跪下来求饶了，那这京戏它能不亡吗，能不忘吗？”
“我不爱她！我跟她划清界限啦！”
“听奶奶，讲革命，英勇悲壮…”
“可不，都是四人帮闹得…”
